2014 年 9 月 16 日,第七世珠康活佛在北京接受環球人物雜誌記者採訪。(本刊記者 傅聰 攝)
  看過金庸小說的人,對藏傳佛教和活佛多少有些印象,《鹿鼎記》中寫道:“韋小寶道:‘……桑結大喇嘛,你幫了皇上的忙,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這大官叫做什麼,不敢亂說。桑結道:‘西藏是皇帝委派活佛管的,可不能隨便來封。’韋小寶道:‘別人做得活佛,你為什麼不能做?西藏有幾個活佛?’桑結道:‘一位達賴活佛,還有一位班禪活佛。’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什麼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韋小寶的話雖然荒誕,但道出了兩個重要信息:有影響的大活佛由中央政府冊封;達賴和班禪是西藏兩大有影響的活佛轉世系統。
  活佛本來離多數人的生活很遙遠,但“改革開放以後,藏傳佛教和活佛熱逐步出現了”,中國藏學研究中心宗教研究所所長李德成說。尤其是近幾年來,神秘的活佛從文學作品中和電視熒屏上來到人們身邊。書店里,活佛寫的書可以擺滿一個展台,從如何面對苦難到何以凈化心靈,他們解答著世人的困惑;微博上,一些實名認證的活佛分享藏傳佛教的教義和啟迪心靈的語言;還有一些未經實名認證的活佛長年在內地奔波,輾轉各地舉辦佛事活動,參與信眾少則十幾人,多則上百人;QQ和微信上,信奉藏傳佛教的人建了各種群,分享活佛說過的話或是修行的方法,並附上自己前往藏區寺廟拜謁活佛的照片……
  這股活佛熱為佛法的弘揚創造了機會,但也裹挾著泥沙,為種種亂象的滋生提供了土壤。
  根據國家宗教事務局2007年頒佈的《藏傳佛教活佛轉世管理辦法》,不管大小活佛的轉世,都應上報政府宗教事務管理部門批准,其中“在佛教界有較大影響的,報省、自治區人民政府批准;有重大影響的,報國家宗教事務局批准;有特別重大影響的,報國務院批准”。但李德成介紹說,在藏地,存在著不少私自認定的活佛,現在有關部門對這部分人還沒有制定一個統一的處理意見,這就給了一些人可乘之機。他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目前我國經政府批准認定的活佛僅有1700位左右。
  佛祖釋迦牟尼曾說:毀我教者乃穿我衣人。第十二屆全國政協常委、西藏自治區政協副主席、中國佛教協會西藏分會會長、第七世珠康活佛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現在一些假活佛、假僧人打著活佛的旗號行三種騙——騙人、騙財、騙色,觸犯了國家法律,侵害了公民權益,也違反了佛教的教義,危害了佛教的形象。
  一群假活佛

  低級騙術:冒充真活佛
  藏族作家端智嘉在20多年前寫了一部小說《假活佛》,講述了一個假冒的活佛在農村招搖撞騙,最終被繩之以法的故事。
  近年來,不少人將皈依佛教和投奔活佛門下視為一種時尚。作為宗教信仰,這種行為無可厚非,但有些人盯上了這種心理。
  2006年夏天,北京作協的一名青年作家宋宇(化名)正在醞釀一部關於西藏寺廟的小說,便前往日喀則一座寺廟住下,觀察生活,由此認識了幾位上師(即藏語“喇嘛”的本義,指佛學造詣、品德修養等都堪為人師者,可以指導他人學修)和他們的弟子。年長的上師漢語說得不好,和宋宇打交道比較多的是幾名弟子。幾個月後,宋宇返回北京,突然接到其中一名弟子的電話,對方問:“想不想結緣,信奉上師?”宋宇說:“可以試試。”這名弟子馬上帶著一名自稱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白玉寺的活佛來到宋宇家中。
  一進門,這名弟子掏出一本全是藏文的“活佛證”給宋宇看,宋宇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我當然看不懂‘活佛證’上寫的是什麼,也沒太在意。‘活佛’落座之後,跟我談起了佛經,並指點我如何在家中‘朝南、通風的寶地供奉佛龕,早晚念經’。但很快,他的目光便在我家客廳擺放的一架子紫砂壺上流連起來,滔滔不絕地說這個是珍品,那個值多少錢。說到眉飛色舞時,‘活佛’蹩腳的普通話沒有了,時不時冒出京腔來,最後直截了當地問我:‘你能供奉幾個好玩意兒給師傅嗎?’我斷定,來的是個騙子,立刻把他和那名弟子趕出了家門。”
  直到2014年,這種冒充活佛的低級騙術仍有市場。據《海峽導報》報道,去年8月,福建廈門女子小晶的感情和事業都不順利,她的朋友就帶她見了一個“很靈的人”——自稱“活佛”的老楊。第一次見面,“活佛”告訴小晶要行善積德,多做善事。但小晶後來發現,所謂“行善”就是給“活佛”紅包,所謂“積德”就是參加“活佛”組織的收費活動。“活佛”還說小晶戴的首飾和她沒緣分,自己畫了一個玉墜讓她去買,但小晶在玉器店根本找不到。一周後,“活佛”拿出一個玉墜,煞有介事地跟小晶說,就知道她買不到,已經幫她請到了。這個玉墜花了小晶好幾千元。
  最讓小晶不堪迴首的是,“活佛”還哄騙她與自己發生了關係。一次,“活佛”說她身上“有邪氣”,以幫她“排毒”為名帶她進了理療室。剛開始,小晶並不願意,但“活佛”嚇唬她說,如果“不排毒就會倒霉”。小晶很害怕,就順從了。此後,小晶疑心越來越重,並和朋友一起於今年6月報警。6月18日,假活佛及其團夥被抓獲。至此,小晶等人才知道,昔日信奉的“活佛”原本只是一個鎖匠,身邊有專門吹捧他的“弟子”,租了十餘處民宅做佛堂,已騙取十幾名女性受害者數十萬元。
  假活佛互相攻擊對方騙錢
  有媒體曾經報道過一位“丹巴活佛”。他在微博上的認證一度是“雍仲苯教、寧瑪、噶舉三大教派共同認證的轉世活佛”,這一身份遭到了網友質疑。經核查,新浪微博取消了對他的認證。
  但是,“丹巴活佛”仍然活躍在微博上,粉絲近3萬人,只不過改稱自己是“雍仲苯教和寧瑪派認證的”。證明就是其在博客中發佈的幾張照片,內容包括某法王所寫的認定他身份的藏文聲明、藏文祈請頌、法帽,以及四川甘孜色達縣某寺寺管會出具的證明——上面寫著他俗姓王,遼寧大連人,被“許多高僧大德認定為活佛轉世”,法名丹巴堅贊。
  日前,環球人物雜誌記者聯繫上了“丹巴活佛”。在和記者聊天時,他稱自己從15歲開始學習佛法,至今已經學習了21年,還曾經在佛學院學習過。記者詢問他是否會說藏語,他表示“我藏語不好”。對此,李德成所長評價道,學習藏傳佛教的人一般都要學習藏語,因為藏傳佛教的主要經典是藏文的。
  這位“活佛”最近前往藏區的一座寺廟參加法會。他在網上發佈信息,稱有意在法會中供僧積福的弟子和居士(佛教上指持守以五戒為主的居士戒的學修者,分出家居士和在家居士)可以聯繫他。記者在他給出的報名截止日期過後聯繫他,詢問是否還有機會做供養,他立刻表示“可以”,方法就是直接把錢打到他的卡上,並且很快就發來了姓名、開戶行和卡號,並叮囑匯款後把錢數告訴他。記者詢問供養多少合適,他說這要按照經濟條件隨自己的發心來定,有發心500元、1000元的,還有發心5000元、1萬元的,並沒有多與少的區別。
  為了取得人們的信任,有的假活佛會偽造活佛證,有的還會製作網頁,列出自己的前幾世分別是誰。但細看內容,前幾世活佛的介紹都很簡單,唯有自己的介紹洋洋灑灑。可笑的是,假活佛們往往互不承認對方的身份,互相指責對方騙錢、是假活佛。這些鬧劇般的行為,恰恰折射出他們的修為到底如何。
  高級騙術:“三分假七分真”
  當年險些被騙的北京作家宋宇,第二年又去了日喀則的寺廟,跟隨上師學習藏傳佛教。“這兩三年,師傅潛心修習,很少離開寺廟,一般事務都交給大師兄打理。我發現又有些不對勁,社會上信藏傳佛教的人越來越多,這位大師兄跟江浙一帶的企業家越走越近。師傅明明只是高僧,他吹噓成‘活佛’,拉著這些企業家去藏區搞活動、辦法會,出資開班、出書……也不知經手了多少錢財。像他這種傍著高僧吹活佛的,是騙術的高級階段了。你要去打他的假吧,他是三分假七分真,自己是真弟子,師傅是真高僧,企業家一聽佛法是真的,根本不會質疑他。”
  李德成說,出現這種情況,有可能是上師被他周邊的弟子矇蔽或控制了,確實不知道弟子的所作所為;也有可能是上師知曉弟子的行為,卻對其睜隻眼閉隻眼。
  從宗教儀軌(禮法規矩)上說,假活佛和以活佛名義行騙的人某些說法不能說錯,這就迷惑了不少人。“比如一些居士剛剛入門,‘活佛’指導他供一些簡單的佛像,教他如何裝飾自己的佛堂,這些是符合宗教儀軌的,不能說是騙人的;再如,‘活佛’根據你的一些情況,告訴你應該供某一尊佛像和在哪裡能請到這樣的佛像,可能他的弟子在賣這個佛像,很貴,甚至開著網店或佛教文化傳播公司,你覺得上當受騙了,但根據宗教儀軌,你也很難說他說的就是錯的,其迷惑性就在這裡。”李德成說。
  信佛者的功利心是亂象盛行的一大原因。李德成認為,“不論是漢傳佛教還是藏傳佛教,都出現了世俗化的傾向。許多人希望通過信奉佛教,求官求名利,求子求平安,功利目的十足。另外,充滿神秘色彩的密宗讓藏傳佛教顯得格外吸引人。密宗為藏傳佛教所獨有,它的許多儀式和修行方法並不公開,而是通過師徒間秘密傳授。因而,想要修習密宗,就要依止上師,這在一定程度上導致了人們對活佛的盲目崇拜。”
  一位真活佛
  真正的活佛是如何生活、修行的?真正的佛法又是怎樣的?9月中旬,珠康·土登克珠活佛接受了環球人物雜誌記者的獨家採訪,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講述了自己的親身體悟。他於1958年被認定為第七世珠康活佛,當時還不到3歲。此後,他開始在那曲孝登寺學習佛經。如今,他是全國政協常委、西藏自治區政協副主席、中國佛教協會西藏分會會長,也是西藏11座寺廟的寺主。2014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多次聯繫採訪,珠康活佛都在下鄉,或是弘揚佛法,或是扶貧助學,或是為百姓送醫送藥。9月中旬,他剛剛結束在那曲地區安多縣的下鄉探訪,又趕往北京參加一個重要會議,環球人物雜誌記者終於有機會與他面對面地交流。
  “真活佛的4條標準,一條也不能缺”
  環球人物雜誌:您今年3月在全國政協會議上提出了整頓假活佛的提案。
  珠康活佛:那是我和幾名政協委員的聯合提案。現在社會上有不少假活佛,有些假活佛到內地來,特別是在廣州、深圳活動。
  環球人物雜誌:您見過假活佛嗎?
  珠康活佛:假活佛來不了我面前,他們不敢來大寺廟和大活佛面前。如果假活佛聽說珠康活佛明天要來某地,他們今天肯定跑了。他們心裡有鬼。
  環球人物雜誌:但普通人很容易碰到假活佛,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呢?
  珠康活佛:在我們國家,宗教政策那麼好,宗教信仰自由、教派平等,面對這樣一個弘揚佛法的好機會,出現假活佛是不和諧的。怎麼辦?應該重新登記所有活佛,符合標準的就登記在冊。現在是信息化社會,可以把登記的名單放在網上,寫清楚1號活佛是誰、2號活佛是誰、3號、4號……這樣,人們遇見了活佛,就可以在網上查一下,看有沒有登記信息,能查到,那就阿彌陀佛;網上查不到,那活佛肯定是假的。這就是我們在今年的提案里建議的。
  現在的真活佛有活佛證,這也是我們於上世紀90年代末在全國政協提出的提案,中央統戰部、國家宗教事務局非常重視,就發放了活佛證。但現在做假證很容易,所以還是需要上網查。
  環球人物雜誌:現在網上有國家認可的活佛名單嗎?
  珠康活佛:中央統戰部和國家宗教事務局對我們今年提案的反饋是:這個提案非常好,正在操作中,馬上會落實。
  環球人物雜誌:在不能上網查驗之前,該如何判斷真假活佛?
  珠康活佛:佛教有三大體系:漢傳佛教、藏傳佛教、南傳佛教。藏傳佛教有兩個特點,一是活佛系統;二是顯密結合,既有顯宗,也有密宗。活佛的標準是:第一,要有傳承,比如說我是第七世,班禪現有十一世;第二,要有寺廟,活佛在寺廟裡面修行;第三,有轉世靈童制度,找靈童的時候要符合宗教儀軌;第四,要有政府批准。
  這4條標準,一條也不能缺。從宗教角度來說,最重要的就是尋找靈童。一個活佛到了一定年齡、到該走的時候,有些是有留言寫下來的,比如有個孩子出生在哪裡;有些是在活佛去世之前,他身邊的人聽他說了什麼話,比如“我以後要去哪裡哪裡”。十世班禪1985年來到那曲,到我們寺廟講經。他反覆說:“我非常喜歡那曲,喜歡牧區,我以後一定到那曲來。”最後他的靈童就出現在那曲(嘉黎縣)。還有的是活佛去世以後火葬,大家就觀察一下煙往哪個方向飄。飄向哪裡,靈童肯定是在那個方向。另外一種方式是打聽一下,這一年有沒有特殊的小孩或徵兆,有的話要保密,先走一走、看一看、問一問。最後政府簽字蓋章有效,這就是真活佛。
  尋找轉世靈童的過程
  環球人物雜誌:您是如何被認定為轉世靈童的?
  珠康活佛:我的前世去世以後,火葬時煙往西南走,一些大活佛就認為下任珠康活佛來自西南方向。他們找到4個小孩。一個是地方政府官員的孩子,一個是拉薩比較大的家族的孩子,另外兩個是牧民的孩子,其中包括我。
  我母親懷孕的時候是冬天,常夢到下花雨。牧區的冬天非常冷,零下二十多度。在舊社會,牧區一般沒有房子,都是帳篷。我們家當時有個小房子,是土木結構,房子旁邊長出了一個蘑菇。多奇怪,不光母親夢到花,而且那麼冷的天會長出蘑菇。當時我發音還不准確,但會經常說“珠康,珠康”。珠康是藏北最大的活佛,牧民們都讓我不要直接這麼叫,但我還繼續說。他們還說,我走路的時候會往東北走,要去孝登寺。慢慢地,話就傳過去了。
  拉薩方面打算試探一下,讓11個騎馬的人裝成趕路的,其中一個是前世珠康活佛的炊事員,其餘10個人就是一般的牧民。他們到我們家時說:“我們在這裡停一下,你們盛碗茶行不行?”說話間,我就跑到炊事員那裡去,抱著他的腿哭,結果那個炊事員也哭,說:“那我們不喝茶了。”他們就走了。就這樣,再沒有什麼必要繼續找了。他們先報告地方政府,政府給蓋了章,這是宗教上的程序。然後報告中共那曲分工委和宗教上的那曲地區總管,他們也覺得可以,第七世珠康活佛就是這麼確定的。
  環球人物雜誌:1958年坐床之後,您的生活有了什麼變化?
  珠康活佛:坐床之後就開始學習,從1958年學到1967年。先學藏文,後來也學一些經文。
  環球人物雜誌:剛開始學的時候,理解那些經文嗎?
  珠康活佛:學了都還可以懂。學佛教不難,我小的時候就可以懂了。
  環球人物雜誌:不覺得枯燥嗎?
  珠康活佛:不枯燥。每天老師都教我們幾句經文,我們就背。小孩子腦子好使,馬上就背得出來。然後,老師解釋經文是什麼意思。我們如果聽不懂,老師就打一打,我們就哭一哭,也挺好。
  “文革”的時候,趕上“一打三反”運動(打擊反革命破壞活動、反對貪污盜竊、反對投機倒把和反對鋪張浪費),我被關起來勞動改造。“文革”動亂嘛,國家主席都被打倒了,我們就不算什麼了。大部分活佛都去改造了,有些在農場、牧場,有些在機構裡面勞動,有些在監獄里,我就是在監獄里。1979年全部平反,落實政策。
  環球人物雜誌:勞改時做些什麼?
  珠康活佛:縫衣服、搞建築等。我是活佛,有什麼事就誠心誠意地乾,牆砌得很好。不過當時不叫活佛了,叫名字,平反之後才恢復叫活佛。當時還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我就是那時學習了毛主席的《矛盾論》《實踐論》等文章。學習和勞動結合,鍛煉了身體,也學習了知識。
  兩座真寺廟
  珠康活佛的講述讓記者深刻地感受到,真正的活佛不是高端會所里的“活佛”,不是民宅改建的佛堂里的“活佛”,真正的活佛在鄉間,在民間,在寺廟裡。據國家宗教事務局相關負責人士介紹,全國共有藏傳佛教寺廟3500座左右。2014年10月,環球人物雜誌記者分赴西北、西南,感受藏傳佛教寺廟裡的真實氛圍。
  “一座‘學問寺’就是一所宗教大學”
  從地理上看,藏傳佛教主要分佈於青藏高原、雲貴高原和內蒙古高原,呈半月形地帶。其中,在內蒙古地區的傳播意味著藏傳佛教走出了西藏、四川、甘肅、青海、雲南五省區“藏區”“藏族”範圍,成為蒙古族同胞普遍信仰的宗教。
  2006年,14歲的內蒙古自治區達茂旗人阿拉木斯坐床,成為內蒙古最大的格魯派寺廟五當召的第八世洞闊爾活佛。200多年來,歷代洞闊爾活佛都以研究和教授時輪學部的天文、曆法、數學和占卜而在藏傳佛教界獨樹一幟。如今,八世洞闊爾活佛在甘肅的拉卜楞寺學習,每年農曆七月二十四至八月初一返回五當召,主持一年一度的法會。“法會期間,活佛和全寺喇嘛在最大的蘇古沁殿里誦經,晝夜不停。數以萬計的牧民從四面八方涌向這裡,朝拜、磕頭、佈施。”五當召講解員格日勒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
  國慶長假期間,年輕的活佛雖然不在五當召,但這裡還是來了不少信眾和游客。上午,人們一撥撥擁進來,燒香拜佛四處喧囂。到了下午,頓時清凈了。一名20來歲的年輕喇嘛閑適地坐在大殿門口,見到有人來,就從經書上抬起頭,驗票。一名中年喇嘛走過來問:“今天沒人在殿里拍照吧?”年輕喇嘛愉快地回答:“沒有。”他這一天的職責有兩個:不讓游客逃票進殿,阻止游客在殿內拍照。
  “游客多了,才把喇嘛調到各個大殿門口。平時,他們在後面的佛學院上課、學習。藏傳佛教有一些‘學問寺’,專門承擔教育僧人、研究典籍的任務。五當召就是一座有名的‘學問寺’,實際上相當於我們內蒙古地區一所宗教大學。”格日勒一邊和熟悉的喇嘛打招呼,一邊向環球人物雜誌記者介紹道。
  “學問寺”的生活與記者在其他寺廟裡看到的不一樣。最直觀的區別就是幾座大殿周圍密佈著一百多棟梯形小樓,白牆黑窗,高低錯落,點綴在山谷中,已有200多年的歷史。在此修習的60多名喇嘛,就住在這些僧房裡。“空餘的僧房也會給附近的牧民居住。”格日勒說。
  據年長的喇嘛介紹,寺院里有4個“扎倉(藏語,學院、學部的意思)”,每個扎倉有各自使用的殿堂。“時輪扎倉,設於1749年;顯教扎倉,設於1835年;密宗扎倉,設於1800年;戒律扎倉,設於1892年。”
  學習的過程漫長而嚴格。年長的喇嘛舉例說,假設一名新入寺的僧人只有十來歲,他先會被編入預備班,誦讀8種經文。待他表明決心、願意深造,才能進入第一個扎倉——設在卻依拉殿的顯教扎倉,主要學習“五部大論”。“通俗地講,相當於哲學、邏輯學和基礎佛教知識,學習方式主要是學僧之間、學僧和師傅之間互相出題辯論。這個階段需要15到20年。最後,學僧被召集到卻依拉殿前的辯經台辯經,合格就算‘畢業’,能獲得‘格西’學位,就是‘善知識’的意思。”
  第二個階段是以洞闊爾殿為殿堂的時輪扎倉。在這裡,學僧除了修習佛法,還學習數學、天文、曆法、占卜等。“學期10到15年,‘畢業’後可獲得‘卻爾吉’稱號,就是法師的意思。”
  第三個階段是進入戒律扎倉學習9年。這是別的“學問寺”少見的一個學部。所謂戒律,指的是格魯派的“善規”,包括不偷竊、不殺生、不妄語、不喝酒、不結婚。在藏傳佛教的寧瑪、噶舉、薩迦、噶當、格魯五大教派中,格魯派是戒律較嚴的一支,它也因此後來居上,發展迅速,成為最大的一支。此後,喇嘛便進入第四個扎倉——以阿會拉桑殿為主要殿堂的密宗扎倉,這裡除了密宗經典,還能學習醫學知識,學期7到10年。
  在年長喇嘛的娓娓介紹中,記者估算了一下,學完4個學部的內容至少要40年,十餘歲小僧人學成已過半百之年。年長的喇嘛微笑道:“這是天資聰穎又勤奮刻苦的。有的成績平平,也許一生都待在第一個學部里。”
  活佛的一年怎麼過:弘法、授課、下鄉
  環球人物雜誌:您身兼多職,這些身份會影響您的修行嗎?
  珠康活佛:我已經修成佛了,不用天天修行,但也在不斷地學習,不斷地進步。別人問我多大年齡,我開玩笑說383歲,因為從一世珠康活佛出生到現在有383年了。
  環球人物雜誌:那麼您主要的工作是弘揚佛法?
  珠康活佛:是的,到處弘揚。我有11座寺廟,主要是拉薩的色拉寺。我的一世、二世、三世是色拉寺的活佛。四世是藏北人,他和五世在那曲建了10座寺廟,我們六世、七世就要把這些寺廟管好,把佛教弘揚好。這些寺廟的僧人信仰我們,我們就忠誠地給他們講經說法,倡導愛國愛教和道德教育。
  環球人物雜誌:一年當中有多長時間做弘法的工作?
  珠康活佛:每天都離不開。專門去做的話,一年最起碼兩個月左右,自己的寺廟和其他的地方都去轉一轉。
  環球人物雜誌:除了這兩個月,其他時間怎麼安排?
  珠康活佛:我在中國佛教協會西藏分會和西藏佛學院上班,有時候到佛學院講課。此外,還常去牧區送醫葯品,扶貧助學等等。老百姓會對活佛表達心意,向活佛敬哈達,送供養錢、送東西。如果我當場拒絕不要,他們會不高興,這是他們的信仰。我就先收起來,然後交換一下,有時是給他們一些藥品,有時是對其他地方進行救助,比如修複寺廟。汶川地震的時候,我個人就捐了10萬元,這10萬元也是信教群眾向我們捐獻的。
  環球人物雜誌:您今年59歲,現在身體如何?11座寺廟管得過來嗎?
  珠康活佛:腿有點問題,關節骨磨損,其他都沒有問題,很好。寺廟也管得過來。他們都有自己的管理委員會,組織很齊全,國家也很重視。特別是最近3年,西藏寺廟裡的僧人都有養老和醫療保險了。
  “漢語‘活佛’這個詞很有意思,人間活著的佛”
  環球人物雜誌:一個人,怎樣才能成佛?
  珠康活佛:佛教承認輪迴,人的靈魂在六道輪迴(指三惡道,即地獄、餓鬼、畜生道;三善道,即天道、人間道、阿修羅道)中不斷地轉,不斷地投生為六道眾生。轉的過程中,最好的是轉到人間。佛教裡面,最好、最寶貴的就是人。這是佛經上說的。毛主席也說,世界上的所有事物中,最寶貴的就是人;共產黨的宗旨也是為人民服務。都是為了人。
  人有聰明才智,有情和恨,其他動物就沒有。在人間做好事,做非常多的好事才能成佛。成佛的意思是,靈魂可以自己控制,想去哪裡就去哪裡。
  在人間,要成佛,就要用“六度”鬥“三毒”。“六度”分別為佈施、持戒、忍辱、精進、禪定、智慧。“三毒”是3種有毒的東西:像豬一樣混混沌沌、愚昧無知;像雄雞一樣欲壑難填、桀驁不馴;像蛇一樣心狠手辣、狠毒無比。大多數人都沒有成佛,因為不同程度地存在“三毒”。
  成佛的人要有智慧,也要有修行,沒有智慧的人也修不了行。有智慧,就什麼都懂,懂了以後就能覺悟。修行就像是鍛煉身體,按時吃飯,按時睡,按時動。修行的時候,要運用自己學會的佛學知識,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地加以分析。這樣,人間的困難等都知道了。佛教理論和科學在這一點上也是一樣的。釋迦牟尼說,所有的精進都來源於智慧。所以文殊菩薩排在主要位置,因為他很有智慧。科學上也一樣。鄧小平說,科技是第一生產力。生產力哪裡來的?就是源於科學、智慧。佛教成佛的過程,也是為人民服務的過程。
  環球人物雜誌:成佛以後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嗎?
  珠康活佛:成佛以後,靈魂就無所畏懼,死也不怕。別人都死了,我也應該死。我病了,不會想我病了怎麼辦,而是覺得我應該病,我得病就是在減輕其他人的痛苦,我要替其他人承受他們的痛苦,給他們幸福。這叫成佛。
  佛教認為,沒有成佛的人死了以後,有些是回到人間的,沒有做太大壞事的,就回到人間。有些人做壞事比較多,靈魂就會投生到六道中的三惡道,像畜生之類。比較好的情況就是投生為神。佛教認為,神和人相比,還是人好。人有機會,神沒有機會。人做了很多好事,就可以到神的地方。神的地方非常富有,非常幸福,但他們容易貪圖享樂,不精進修行,不思進取,就腐敗了,腐敗以後,又下地獄。
  環球人物雜誌:為什麼活佛可以傳承?
  珠康活佛:第一世珠康活佛,艱苦朴素,很有智慧,在人間做得非常好,包括三件事:聞、思、修。“聞”就是聽,這裡研究研究,那裡研究研究。“思”是思考。“聞”了以後再思考。然後就是“修”。做好這三件事,他就出名了,大家都敬仰他。他死了以後,老百姓捨不得他走,哭啊,鬧啊。大家覺得他為眾生所做的事還沒有做完。但是他的肉身不夠用,怎麼辦?換一下。這時,靈魂就到了一位母親的肚子里,然後來到人間,這就是第二世。接下來又有了三世、四世……佛是這樣來的。漢語“活佛”這個詞很有意思——人間活著的佛。這和漢傳佛教趙樸初導師講的“人間佛教”是一個道理。(編者註:趙樸初是中國佛教協會前會長,他認為活佛應該稱“轉世尊者”。“活佛”一詞是漢族人的習慣稱呼)
  活佛的心是“如地心,如船心,如掃把心”
  環球人物雜誌:有很多新生代活佛,他們只有20來歲,您對他們有什麼忠告?
  珠康活佛:有些活佛講錢啊、財啊,買房買樓、坐豪華車,這是不行的。釋迦牟尼沒有這樣做,我們也不應該這樣做。活佛要規規矩矩的,吃得飽穿得暖就行了,其他什麼都不要。我手腕上這塊手錶,是去年一個朋友送給我的電子錶,就值100塊錢。
  我當中國佛教協會西藏分會會長後,對宗教界人士提了3個要求——3個“心”:一是如大地一樣的心,大地什麼都能忍得住;二是如船一樣的心,乘客坐在船上了,要把乘客送到對岸,中間不能把乘客殺掉;三是如掃把一樣的心,掃把的地位非常低,也不受重視,就被放在門外,人們需要的時候拿出來,但沒有它是不行的,不能把房子打掃乾凈。所以,宗教界的心是如地心、如船心、如掃把心。
  我給新轉世的活佛,也提了3個要求:兩個“富”、一個“窮”。第一個“富”,是在智慧以及對政治、歷史、宗教的覺悟上要比其他人富,富到和文殊菩薩一樣。第二個富,是道德上比其他人富,富到和我們的孔子一樣,孔子的理論是克己復禮,剋制自己,恢復禮教,使自己的行為符合禮節;或者是和西藏所有活佛的第一世一樣,他們都非常有智慧、有道德。一個“窮”,窮到像米拉日巴(噶舉派創始人之一)一樣。他吃的是草,喝的是冷水,修的是佛,講的是經。
  環球人物雜誌:這些您都做到了吧?
  珠康活佛:我是西藏自治區政協副主席,享受副省級待遇,外出可以住不超過800元的賓館套房,也可以坐頭等艙。但我一般不這麼做,因為我是佛祖的弟子。我如果想掙錢的話,可以找徒弟來,幫個忙,買個車,他們肯定幫我的;我如果想在北京要一套房,也肯定有人幫我。但我什麼都不要。前年,我給我的11座寺廟各捐了20萬元。我還認養了很多牧民小孩,有些是孤兒,有些是家庭條件差的,我資助他們上學,現在一大批已經大學畢業。周末他們都到我家來,家裡都沒有地方坐了。這既符合中國共產黨領導下的社會主義道德,以人為本,精神文明,也特別符合佛教的大慈大悲。這樣做,我心裡非常高興,沒有什麼痛苦。
  佛教的精髓是“大慈大悲”,佛教的準則是“不做任何害眾事”,佛教的特點是“惡行自斷”。真正懂佛教、信佛教的人為什麼不會殺人、搶劫、強姦,也不會說假話?因為他懂得戒律。
  佛沒有官職、地位的區分,都一樣。我到牧區下鄉,跟老百姓一起坐在地上,吃他們碗里的飯,去他們家裡過夜,這樣老百姓高興。
  我最後再說幾句話,祖國是母親,我用忠誠服務祖國、愛祖國;社會主義制度是我們實現中國夢的唯一之路,我忠誠地愛這個制度,保護這個制度;毛主席說,人民是依靠的力量,我衷心地愛我的人民,為人民服務,沒有人民,也沒有我;我忠誠於我所信仰的佛教,因為我是活佛。
  深山老林里的辯經課
  幾位宗教界學者不約而同地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深山老林里的藏傳佛教寺廟,和名聲在外的藏傳佛教寺廟,能看到的和感受到的絕對不一樣。”位於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康定縣南郊半山腰上的南無寺,是該縣最大的寺廟,它沒有盛名,也非景點。走在縣城的大街上,隨處可見身披僧袍的人,他們已經與當地人的生活融為一體,日子過得清凈、安寧。
  深秋時節,環球人物雜誌記者走進南無寺時,院子四周開滿了紅、黃、白等顏色各異的花朵。院子的中間正燃燒著信眾獻上的一些貢品,由於貢品中有不易燃物,火苗小,煙霧大。火堆旁的喇嘛說,9月下旬,寺里舉辦了一場勝樂金剛的超度法會,有不少信眾參加,這些貢品已經燒了好幾天了。10月下旬還有一個類似的活動。記者問,這樣的活動是否會影響僧人的修行。他說:“我們一年裡活動不多,並不影響寺廟的正常安排。”在國慶長假期間,像南無寺這樣清靜的寺廟確實罕見。
  下午1點左右,有喇嘛開始敲鑼。不久,院子東西兩側各聚集了十幾名年輕喇嘛,都是辯經班的學僧,大多20歲左右,還有幾名10歲出頭的孩子。辯經課開始了。起初,他們席地而坐,圍成方形。後來,只有北面的兩名學僧還坐著,其他學僧都站到了他倆前面。辯經課開始熱鬧起來。坐著的學僧要回答站立者提出的問題。提問者說完問題時,會面向回答者雙手擊掌,然後右手向回答者滑出,意為“請你來回答”。如果有其他學僧想問同樣的問題,也可同時擊掌並提問。辯經課是對外開放的,不僅記者可以旁觀,誦經班也有學僧來觀看。
  辯經期間,有一名10歲出頭的小喇嘛正在院子西側的走廊里看書。他盤腿而坐,書放在腿上,手上拿著一支鉛筆,低頭指著書上的字朗讀。書上全是藏文,還畫有香蕉等圖示。小喇嘛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這相當於小學一年級的語文課本,他雖然會說藏語和漢語,但字還認得不多,要想讀懂經文,首先要學會藏文,“寺里還有比我大的喇嘛也在學習一年級的課文”。
  近2個小時後,辯經課結束。一名活潑好動的小喇嘛手舞足蹈地跟記者說,辯經班和誦經班的學僧每天要上4節課,早上、午前、午後、晚上各一節,課間可以自由到寺外走走,誦經課形式相對單一,辯經課活躍一些。看上去,他很喜歡辯經課。辯經班的另一名學僧則告訴環球人物雜誌記者,辯經課其實很難,剛纔有人在辯論中提問“沒有人的地方有沒有聲音?”他心想,答案可以有多種;而回答者說得很有深意,他沒有完全理解。
  下課後,大部分學僧進了南側的僧房休息。一名喇嘛陪著環球人物雜誌記者往僧房走去,並介紹說,南無寺共有73人,辯經班和誦經班各有三十來人,是寺裡人員的主要構成部分。
  在二樓僧房外的走廊,一位喇嘛趴在走廊的扶手上沉思著什麼。他已經出家8年,今年33歲,見記者來了,便溫和有禮地交談起來。其間,他非常恭敬地提到寺里的活佛,說上師現在已經90多歲,身體狀況很差,很少見客了。記者順著他的指引來到活佛房間門前,門外貼著告示:“拜見上師時間:僅每周日9時至10時,其他時間概不接待。上師年事已高,請您關心體諒,不要經常打擾。”
  在東側院牆外,10座白塔排成兩排,3名50歲上下的居士在這裡轉經——繞白塔行走,邊走邊念經祈禱。附近一位居民說,白塔象徵佛祖,居士們反覆念誦的是六字真言“嗡嘛呢唄美吽”。這是一道咒語,念咒時不要考慮咒文的意義,念的次數越多,象徵功德越高,有的居士甚至念了上百萬次了。
  記者在四川、內蒙古等地還走訪了多座藏傳佛教寺廟,發現越是交通不便、游客罕至的地方,人們對寺廟與活佛越有親近感,喇嘛們越能融入尋常的社會生活中,與市民、村民、牧民鄰裡般隨意相處,並不神秘。大都市裡的活佛熱,是把信活佛當作時尚,功利與浮躁就像障眼法,橫亘在他們與真實的藏傳佛教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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